阿拉比集市/江离

一首诗有它的原因,它的结果

可能并非如你所愿

十多年前,父亲揍了我一顿

作为抗议,我离家出走

跳上了一辆驶过的汽车。

也许你们一样,挨过揍,然后等待

随便去哪的某辆汽车将自己带走

可一首诗能将我们带到哪里?

它生产着观念,变换着花招

它在享受过程的快感中取消了目的。

就这样,我,一个莫名其妙的乘客

看着阳光下两边耀眼的树木、村庄掠过

而一阵晕眩,年轻岁月的风景

在迅速退入记忆的后视镜。

最后我们到了哪里?

一个后现代的阿拉比集市?

那么在一首诗中我应该敲碎它、拆散它

重新编织它,在里面加上反讽?

当我们不得不失望而回

事情的因果将被倒置:

我跳上了一辆汽车,离家出走

作为惩罚,父亲揍了我,那是在十多年前。


微观的山水/江离

我几乎没有注意到这盆山水

在暮色中,一层细雨般的光晕

围绕着它,谦逊而自足

仿佛自鸿蒙之初就已经在这里

它的一角有了些许缺损

几株苍松,两座峭壁

很显然,在少雨的十一月它干涸了

一只舟楫停在了前面的浅滩

这微观的山水,曾在私人生活史中

占据过一席之地

尽管更多时候,人们将之

看作闲适生活的附属品,一种仿真的艺术

当贩夫走卒为劳役所困

而失意的知识阶层在退守中

寻求着慰藉——山水、园林、诗和书画

它们构成一篇面向自然的苦涩引言

也许这就是艺术最核心的部分

它与忧思、愤怒相关,而不仅仅是消遣

即使是最颓废的风月

也总是与抵制连结在一起

个人的悲喜凝结了,眼前的山水

它的松尖,山石的纹理中

仍激荡着久远的回声,一只麻曾先于我来到这里

聆听过如晦的风雨

满天星/江离

你带来过时的挂历

不会被雨淋湿的天蓝底色

和上面漂亮的图案

我们把这些裁成细长的条状

或者方形

整个下午我们都在折着

房间温暖,我笨拙的手指

少有的灵活,像一个竹匠

编制他的箩筐

将篾从一条穿过另一条

直到它们变成满天星和纸鹤

简直没有什么分别

傍晚我们在细雨中出去

将这些放进花篮,然后在河中

漂流,到达不可知的地点

这就是最初我们所做的

当我不断的踱回那个下午

时间的全部诗学,我们在那里

不断地拿起和房下

为了将纸折出不同的形状


当我们都回去/江离

当我们都回去

桥回到它的拱形中

蓝色回到白色

声音回到聋掉的耳朵中

岛屿回到看见他们的眼睛

而你的灵魂是一片云

回到身体的云中

当我不是我,而是一头鹿

回到焚毁的森林中

当形式回到形式之外的

一无所有

而宇宙还不是宇宙

在一片远古的寂静中

我们躺在那里,像我们曾

躺在杭州一所房间的床上那样

躺在一种比冷静更加冷静的悲痛之中


回忆录/江离

父亲死了,在墓旁我们种下柏树

这似乎不是真的,每天晚上

我都出去,和一大群人在一起

哦,柏油马路在镇南,春天清爽的气息

漫过了街道,镇北的石桥上,蔡骏又一次

说起他的女孩,这也不是真的。

我照样学会了逃课,喜欢上了公园里

一个人的僻静,照样爱上了早死的帕斯卡尔

他说人是一根苇草。是的,苇草

那么苇草一起喝酒,打牌

有时为了谈论的夸张程度而争吵

有时我们烂醉如泥,而在半夜里当我回来

就会感到那种寂寥,那种支撑着我

又将我抛得更远的寂寥

像降落在身体内部的一场大雪,冻结了

鸟兽们的活动,尽管这仍然不是真的。


不朽/江离

一个寒冷的早晨,我去看我的

父亲。在那个白色的房间,

他裹在床单里,就这样

唯一一次,他对我说记住,他说

记住这些面孔

没有什么可以留住他们。

是的。我牢记着。

事实上,父亲什么也没说过

他躺在那儿,床单盖在脸上。他死了。

但一直以来他从没有消失

始终在指挥着我:这里、那里。

以死者特有的那种声调

要我从易逝的事物中寻找不朽的本质

————那唯一不死之物。

那么我觉醒了吗?仿佛我并非来自子宫

而是诞生于你的死亡。

好吧,请听我说,一切到此为止。

十四年来,我从没捉摸到本质

而只有虚无,和虚无的不同形式


沙滩上的光芒/江离

春日的沙滩上,一片交织的

光芒在流动

有时它也流动在屋顶

高过屋顶的树叶,和你醒来的某个早晨

那是因为,在我们内心也有

一片光芒:一种平静的愉悦,像轻语

呢喃着:这么多,这么少

这么少,又这么多

像一阵风,吹拂过簇拥、繁茂的

植物园——

但愿我们也是其中的一种

并带着爱意一直生活下去

这使我们接近于

那片闪烁的沙粒,以及沙粒中安息的众神


幻·花下死/姚彬

我在花下等你,等你到死

像当年你二姨在河北等待江苏的春光

我文化不高,用有限的汉字表达唐宋的高潮

你在更近的清朝种植鸦片,季节的偏房

我有过美女如云的日子,而今有的嫁人

有的回到前朝,有的干脆美丽死了

我死在了花下,你还在情书的途中做小妾

我的死循环往复,像当年死囚等待帝国的灭亡

泥土抓住我的皮肤不放

它要让春风得意成为新世纪的反面教材

你刻苦地奔跑在途中,一日一日地远离人群

认真地教学草木把花朝反方向开

让波涛在地下汹涌

我在花下等你,等你到死

等你把死取走


三月与末日/根子

三月是末日。

这个时辰

世袭的大地的妖冶的嫁娘

--春天,裹卷着滚烫的粉色的灰沙

第无数次地狡黠而来,躲闪着

没有声响,我

看见过足足十九个一模一样的春天

一样血腥假笑,一样的

都在三月来临。这一次

是她第二十次把大地--我仅有的同胞

从我的脚下轻易地掳去,想要

让我第二十次领略失败和嫉妒

而且恫吓我∶原则

你飞吧,象云那样。"

我是人,没有翅膀,却

使春天第一次失败了。因为

这大地的婚宴,这一年一度的灾难

肯定地,会酷似过去的十九次

伴随着春天这娼妓的经期,它

将会在,二月以后

将在三月到来

她竟真的这个时候出现了

躲闪着,没有声响

心是一座古老的礁石,十九个

凶狠的夏天的熏灼,这

没有融化,没有龟裂,没有移动

不过礁石上

稚嫩的苔草,细腻的沙砾也被

十九场沸腾的大雨冲刷,烫死

礁石阴沉地裸露着,不见了

枯黄的透明的光泽、今天

暗褐色的心,象一块加热又冷却过

十九次的钢,安详、沉重

永远不再闪烁

既然

大地是由于辽阔才这样薄弱,既然他

是因为苍老才如此放浪形骸

既然他毫不吝惜

每次私奔后的绞刑

既然他从不奋力锻造一个,大地应有的

朴素壮丽的灵魂

既然他,没有智慧

没有骄傲

更没有一颗

庄严的心

那么,我的十九次的陪葬,也却已被

春天用大地的肋骨搭架成的篝火

烧成了升腾的烟

我用我的无羽的翅膀--冷漠

飞离即将欢呼的大地,没有

第一次没有拼死抓住大地--

这漂向火海的木船、没有

想要拉回它

春天的浪做着鬼脸和笑脸

把船往夏天推去,我砍断了

一直拴在船上的我的心--

那钢和铁的锚,心

冷静地沉没,第一次

没有象被晒干的蘑菇那样怨缩

第一次没有为失宠而肿胀出血,也没有

挤拥出辛酸的泡沫,血沉思着

如同冬天的海,威武的流动,稍微

有些疲乏。

作为大地的挚友,我曾经忠诚

我曾十九次地劝阻过他,他非常激动

"春天,温暖的三月--这意味着什么?"

我曾忠诚

"春天?这蛇毒的荡妇,她绚烂的褶裾下

哪一次,哪一次没有掩盖着夏天--

那残忍的姘夫,那携带大火的魔王?"

我曾忠诚

"春天,这冷酷的贩子,在把你偎依沉醉后

哪一次,哪一次没有放出那些绿色的强盗

放火将你烧成灰烬?"

我曾忠诚

"春天,这轻佻的叛徒,在你被夏日的燃烧

烤得垂死,哪一次,哪一次她用真诚的温存

扶救过你?她哪一次

在七月回到你身边?"

作为大地的挚友,我曾忠诚

我曾十九次地劝阻过她,非常激动

"春天,温暖的三月--这意味着什么?"

我蒙受牺牲的屈辱,但是

迟钝的人,是极认真的

锚链已经锈朽

心已经成熟,这不

第一次好象,第一次清醒的三月来到了

迟早,这样的春天,也要加到十九个,我还计划

乘以二,有机会的话,就乘以三

春天,将永远烤不熟我的心--

那石头的苹果。

今天,三月,第二十个

春天放肆的口哨,刚忽东忽西地响起

我的脚,就已经感到,大地又在

固执地蠕动,他的河湖的眼睛

又混浊迷离,流淌着感激的泪

也猴急地摇曳


春天,十个海子/海子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复仇的海子

就剩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黑夜的儿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子

它们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繁殖

大风从东吹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以梦为马(又名《祖国》)/海子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

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不得不和烈士和小丑走在同一道路上

万人都要将火熄灭 我一人独将此

火高高举起

此火为大 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

此火为大 祖国的语言和乱石投筑的梁山城寨

以梦为上的敦煌 ———— 那七月也会寒冷的骨骼

如雪白的柴和坚硬的条条白雪 横放在众神之山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投入此火 这三者是囚禁我的灯盏 吐出光辉

万人都要从我刀口走过 去建筑祖国的语言

我甘愿一切从头开始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牢底坐穿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只有粮食是我珍爱 我将她紧紧抱住

抱住她在故乡生儿育女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也愿将自己埋葬在四周高高的山上

守望平静的家园

面对大河我无限惭愧

我年华虚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岁月易逝 一滴不剩 水滴中有一匹马儿一命归天

千年后如若我再生于祖国的河岸

千年后我再次拥有中国的稻田和周天子的雪山

天马踢踏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选择永恒的事业

我的事业 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他从古至今 ——-"日"———— 他无比辉煌

无比光明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太阳的山顶埋葬 诗歌的尸体 ———— 千年王国和我

骑着五千年凤凰和名字叫 "马" 的龙

———— 我必将失败

但诗歌本身以太阳必将胜利


九月/海子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 高悬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日记/海子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夜色笼罩

姐姐,我今夜只有戈壁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

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

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除了那些路过的和居住的

德令哈┄┄今夜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这是唯一的,最后的,草原。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

让胜利的胜利

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镜中/张枣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涩。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在夕光里/顾城

在夕光里,

你把嘴紧紧抿起:

“只有一刻钟了”

就是说,现在上演悲剧。

“要相隔十年、百年!”

“要相距千里、万里!”

忽然你顽皮地一笑,

暴露了真实的年纪。

“话忘了一句。”

“嗯,肯定忘了一句。”

我们始终没有想出,

太阳却已悄悄安息。


一代人/顾城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巨星/顾城

在宇宙的心脏,燃烧过一颗巨星

从灼亮的光焰中,播出万粒火种

它们飞驰、它们迸射、点燃了无数星云

它燃尽了最后一簇,像礼花飘散太空

但光明并没有消逝,黑暗并没有得逞

一千条燃烧的银河都继承了它的生命


七里香/席慕容

溪水急著要流向海洋

浪潮却渴望重回土地

在绿树白花的篱前

曾那样轻易地挥手道别

而沧桑了二十年後

我们的魂魄却夜夜归来

微风拂过时

便化作满园的郁香


一朵开花的树/席慕蓉

如何让你遇见我

在我最美丽的时刻

为这

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求他让我们结一段尘缘

佛于是把我化作一棵树

长在你必经的路旁

阳光下

慎重地开满了花

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

当你走近

请你细听

那颤抖的叶

是我等待的热情

而当你终于无视地走过

在你身后落了一地的

朋友啊

那不是花瓣

是我凋零的心


晓镜/席慕容

我以为

我已经把你藏好了

藏在那样深

那样冷的

昔日的心底

我以为

只要绝口不提

只要让日子继续地过去

你就终于

终于会变成一个

古老的秘密

可是

不眠的夜

仍然太长

早生的白发

又泄露了

我的悲伤